我们或不悉知，但云帆高张，昼夜星驰。

昨天在广州大剧院看了九人的《对称性破缺》，数度落泪，不由分说。令我想起当年在影院里看《无问西东》的感动，也令我想起去年看《奥本海默》之后的无力。走出剧院的时候，我还在想，这是一封给失意者的信吧，从今日寄给过去，说一句：我们或不悉知，但云帆高张，昼夜星驰。

《对称性破缺》主要讲了三个人，分别是叶启荪、吴大有和瞿健雄。分三个段落去讲述，恒星、棱镜和宇称。

关于恒星，我们知道，“组成我们身体的碳，来自久远之前的恒星。万事万物，都是来自一颗星。”叶启荪的追念会上，生平介绍非常简单，但他却带出了九个非常优秀的学生。他曾在写给饶毓泰的信中说道：“学生求助，无论深浅，我等总愿尽最大的努力。”这是他在给吴大有写完留学推荐信后，给饶毓泰去的信。过了不久，学校失陷，他去了西南联大。躲避着战争，仍然教书育人。好不容易战争结束，却掉进了那场席卷了所有人的旋涡里。他入狱，很多年才出来，已经神志不清，前言不搭后句，他害怕。只有突然想起，“我有学生，我有学生”，才稍稍缓过神来。他念起范晔的《狱中与诸甥传书》，“吾狂衅覆灭，岂复可言，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。然平生行己任怀，犹应可寻。至于能不，意中所解，汝等或不悉知。”好一句“汝等或不悉知”，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被太多人所知道的人，他的存在，如恒星发出的光芒，照拂了他的学生们。

关于棱镜，“大海并非反射天空的蓝色，大海的蓝色比天空更蓝。”吴大有师从饶毓泰，后经叶启荪介绍，到密执安留学。他的所有选择，几乎都和妻子有关。她有肺病，他要照顾她。留学归来，那段在西南联大的日子，“鸡飞猪叫”，警报声声。实验设备少得可怜，日子也过不下去，他向卢柏安求助。写信过程，又是停电，又是遇雨，一封信写得又皱又苦。后来他与叶启荪关于物理学伦理的争论，令人沉思。他天性率真，追求安逸，并无更大野心，所以他深深知道寻常百姓的生活。当叶启荪说，“科学家应该是民族的支持者”时，他说，“科学家更应该是民族的批判者”。当叶启荪说，“科学家要做的是解一道题，第一步是把题解出来，第二步是如何运用，第三步是如何防止被滥用。但第二、三步都应该是政治家该想的。科学家不必替所有人承担时代的错误。”而吴大有却回应他，“时代有时代的错误，我们有我们的。”也许正因为他的一生都是如此豁达，在他的追念会上，前来的学生，热热闹闹，没有哀伤。大海并非反射天空，大海自有大海的深邃与辽阔。

关于宇称，“每一片雪花由水凝结而成，是六边形结构的，但是受到风力、重力和压力等影响，出现了对称性破缺，因此每一朵雪花都有不一样的形状。”瞿健雄一生敬业，对待科研一丝不苟，对待学生尽职尽责。她证明了不可能的理论，打破了女性学者的偏见。遭受不公平的对待，她不卑不亢。从屡次失败的职称评选到诺贝尔奖的错失，她默默努力，默默忍受，却也只是说出，“如果努力一直不被看到，我也会感受到伤害。”参加卢柏安的追念会，她与故友吴大有遇见，对谈。二人聊到，“你为什么而活，又将如何死去？”瞿健雄说，“不知道。”吴大有说，“我也不知道，每当这种时候，我就去做学问。”瞿健雄亦是如此啊，做学问难，可没有人生难。他们这群人，做着做着学问，也就度过了这不断追问的一生。早在几年前，我就看过《春逝》，在那个戏里，瞿健雄正年轻，刚到物理所，与老师顾静薇做同事。顾静薇生性爽朗，兴趣颇多，不像瞿健雄这么“正经儿”。二人在物理所建立了深厚的友谊，后来瞿健雄出国，二人写的信似乎都没通上。直到顾静薇走了，二人也都没再见上一面。原来在同个物理所的丁西林，也在给瞿健雄的信中写道，“世情物理，俱是人生。”命运的震荡，哪怕微小，也会产生意料不到的种种分岔，于是有了某种破缺。原来应该相遇的，从此擦肩。

如果说我们身体里的碳，来自久远的那一颗恒星。那么，我们如今所拥有的生活，不也是被那样久远的人生深深影响着吗？在那样匮乏而动荡的年代，人们做一件事，倾注所有的热情和精力。而当下这个看似什么都发展了、物质不再匮乏的年代，人们的精力却被冲散了。别说认真做一辈子学问的人了，就是好好做一件事的人，都不多了吧。

话剧九人做得真好，他们把喜欢的物事做成工作，去遥望那片星辰，找出书信，编排成剧。我想，或许他们的人生，我们“或不悉知”，可话剧九人在了解、撰写和表演的过程中，已经被他们所感染，储蓄了足够多的能量了吧。而走入《对称性破缺》剧场的我们，也同样收获了这样的感动。这是一封给失意者的信吧，从今日寄给过去，说一句：我们或不悉知，但云帆高张，昼夜星驰。